Silmarosse

Umbar, i lirit imma teca, i lirit imma etécië

【Silm】猫的报仇

*芬巩想道:不知道父亲生前有没有救过一只猫?

*猫的报恩的前传,Something about the House of Indis 

*糊完,勉强凑数二家周来了!



芬国昐身上有件不大不小的怪事:他从来不讨猫的喜欢。父亲曾想养只小猫在家中,似乎还嫌两儿两女不够热闹。可惜那只小猫窝在父亲臂弯里,一进门就和他打了个照面。芬国昐后来只怪自己想法转得太快,他那时想道,这猫黑得发亮,跟个煤球似的,长大了不知是要变成煤条还是煤饼。想法只在脑海里过了一瞬,猫却好像彻彻底底把他看穿,当即对此种无礼冒犯极为不满,喵喵大叫起来。芬威从未见过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小猫,骇得忘记欣赏儿子脸上停滞的表情,连忙将小猫退货至猫店,附带三百八十七句真切道歉。

芬国昐在晚餐桌上听说,猫店工作人员并不以为意,只因这只煤球小猫性格捉摸不定,断奶的年纪便无师自通了无限制格斗之术,毒辣勇猛非常,更兼煤球眼高于顶,并不拿正眼看人,也少用正眼看猫,唯独可惜的是,煤球和芬威本来一窗之隔,一见钟情,最终却有缘无分,因为芬威已经有妻有子,无法一生相许而已。茵迪斯及时把汤碗放在芬威面前,物理性地制止了他大跑火车。劳玟年纪尚小,举手提问道,为什么爸爸已经有妻有子,小猫就不能和爸爸一生相许呢?芬威嘿嘿一笑,被茵迪斯猛瞪。芬国昐低头喝汤,心里却想,难道这的确是我的错吗?

但是,后来的事情发展却逐渐超出他的控制,令芬国昐终于真正认识到什么叫猫心海底针:不知为何,只要是猫,见了他总要龇牙咧嘴,或者尾巴起立,或者面露凶光,或者双瞳中精光爆射,喵呀呀呀一声大叫,欺身上前,仗爪便挠。他可以对天发誓,再也没有在心里想过任何一个冒犯猫的字,想都不曾想,何况其他。可是猫却不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仿佛已认定他是猫界公敌,猫猫得而诛之。芬国昐这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猫,眼下就遭了现世报。

他望猫兴叹了好一阵子,费纳芬是家里最善解人意的,用鸡胸肉连哄带骗,偷偷将一只小野猫渡进家门,信誓旦旦地向芬国昐保证说,小野猫初来乍到,想必还没有去拜过猫店煤球的码头,既不认识,一定对哥没有成见!芬国昐偷眼看被弟弟掩藏在身后的小猫。是只黑白花儿的,短毛蓬松,还有些乱七八糟,芬国昐收拾心情,理性中立客观地在心里承认道:挺可爱。他想得很大声,认为小猫必定能听见。不想黑白花儿脱出费纳芬怀抱,一尾巴甩在芬国昐手上,溜溜达达沿着车道跑了。兄弟二人远远望见街对面,煤球领衔提里安大道前后左右猫口二十余只,鹰视狼顾,虎踞龙盘。

费纳芬长大了之后,只喜欢养鸟儿,尤以大鹅为最。 


芬国昐当然是比费纳芬先长大了,会主动找出陈年家庭录像放给芬威看,吓得费纳芬和劳玟逃回各自房间。芬迪斯则波澜不惊,她在录像中同样如此。芬威喜气洋洋,又说,等你们都长大了我就再养几只小狗,话毕回味,补充道,只要你妈妈同意。芬国昐不知作何回答,只说,我同意。他想到父亲先是因为他与猫的私仇无法养猫,又因为母亲坚称家里已有过多小狗无法养狗,必定非常寂寞。芬威哈哈一笑,说道,你同意没用,阿拉卡诺,你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家,到时候我就找你也找不到,叫你你也不回来了。九月的天气穿过明净的落地窗,静静漂着纤细、金黄的微尘。芬国昐不忍心说真话,也不情愿说假话,只好转头去看院子里正修剪苹果树枝条的茵迪斯,看到她裤腿上的泥土和一地散落的嫩梢。

录像带喧闹地播放到尽头,又被芬威拉回开始处。劳玟激动的笑声和费纳芬的惊呼再一次响起来,芬国昐还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说“放下!”,茵迪斯远远奔来的脚步声,摄像头上下抖动着,显然是拍摄者在努力咽下爆发出的大笑。芬迪斯悄悄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指像溪水一样,轻柔地浸着他的。与生俱来的、属于茵迪斯的安宁的哀伤降临在他们中间,芬国昐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愈来愈快,愈来愈响,他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语在五脏六腑中翻滚,唯独不肯跃出他的喉咙。

芬迪斯说,爸爸,我去外面走走,回来吃晚饭,我和阿拉卡诺一起去。

她轻柔的手指带着不可抗拒、坚如铁石的力量。

他们手拉着手,走出了房门,走出了小小的、绿意盎然的前院,走过了铁栅栏上懒懒趴着的几株蔷薇,沿着提里安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延伸着的红砖路,向北方苍郁的山中走去,那是佩罗瑞山的某一系浅浅隆起的支脉,年纪尚轻,在夏天的末尾上做着寂静的、缓慢的梦,梦见它犹如古老的祖先们一般,不断地生长,一寸一寸地生长到寒冷的云中,直到它的手臂触到透明的、蛋壳般的、青色的天穹。

芬国昐和芬迪斯手拉着手,走到了砖石路那温暖红色的尽头,走到了砂砾和鹅卵石堆积的河滩上,山溪的腰带上点缀着野雏菊和蓝蓟柔软的翅膀。他们不发一言,走呀,走呀,紧握的手心里沁出汗珠。小山上有一条游人们踏出的小路,他们就沿着这条小路,从栎树弯弯的绿色手臂下穿过。芬国昐终于感到说话的能力回到了他的喉咙里。父亲爱着一个银色头发的女人,这些话像一把出鞘却没有目标的匕首,她去世了,但爸爸还是爱着她,她喜欢猫,她喜欢做布艺和刺绣,她喜欢笑,她曾经有一个儿子,她死了,但爸爸还是爱着她。芬迪斯静静地听着,好像只是听见了山雀在叶间抖动短短的羽毛。但她的手指在他的手指上收紧,接着走,她说,继续走,我们要走到山顶上去。越来越大的山风穿过树木和溪水,穿过绿色的帷幕,穿过芬迪斯和芬国昐的胸膛。

他们靠在山顶观景台木制的栏杆上向下俯瞰提里安城,风轻轻擦拭掉了他们额头的汗珠。太阳已经缓慢地走到了西方天际,向他们投来金红色的轻柔注视。芬国昐在街道和屋顶的波涛中寻找着属于他的那一滴水,他看到了,看到熟悉的爬着常春藤的白墙,看到街上手拉着手散步的芬威和茵迪斯,看到劳玟从阁楼的小窗口探出头来,举着一个望远镜,随后费纳芬金色的脑袋挤到了妹妹黑色的脑袋旁边,像两只小狗推来拱去,亲昵地争抢一个皮球。太阳那疲惫而满足的眸光也笼罩着他们,将他们的影子浅浅地印在地上。从芬迪斯的掌心传来微小的热度,好像他们紧握的手中点燃着一盏小小的烛火。

“伊瑞梅——英戈多——父亲——母亲——”芬迪斯远远地大喊起来,晚风猛地吹起她的头发和呼喊。

芬国昐大笑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理解他为何如此痛快。但是多么轻松啊,风呼呼地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着。他们多么快乐,多么孤独。

背上的汗干透了。芬迪斯和芬国昐肩并着肩,沿着溪水和小路走回提里安的黄昏中,走回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熟悉的白墙和苹果树下。晚餐和家人等待着他们,用热气腾腾的笑容迎接着他们,劳玟的辫子松散得好像她在地上打过一百个滚,茵迪斯正为她梳头发。等到粒粒星子悬在深蓝的天幕上,房子和远处的山笼上藏青的夜色之时,芬国昐已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被浓浓的睡意俘获;另一张床上,费纳芬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身,一脚踢开了毯子。沉沉入睡前,芬国昐突然抓住了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他今天竟然一眼都没有看到过那些锲而不舍地、无处不在的、讨厌着他的猫。 


芬国昐于是真的长大了。

他离开家去了寄宿的高中,每次假期才回家,坐半个小时校车从学校所在的湖区到达梵雅玛机场,从舷窗向外看到维林诺地区连绵青苍的群山,他知道提里安就在图娜山丘上等待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于期待;直到飞机上升到平流层,茫茫的云棉絮一般笼罩了大地。芬国昐知道在北方和更北方,佩罗瑞山脉覆雪的诸峰会以不容置疑的古老和威严分开云层和气流,向风宣告着时间在尘世中的另一个化身。

就在这一班从梵雅玛到提里安的飞机上,芬国昐认识了望着舷窗外的阿耐瑞,很快他就意识到,她比他聪明得多。顺理成章地,他们开始了恋爱,开始在提里安的街道上散步,坐在博物馆门口的长椅上喝咖啡,开始上大学,穿过城市去对方的学校约会,从凌晨一点到三点在维尔玛天文台实时观测北冕座α,辩论,一起看塞满夸张段子的情景喜剧,参加舞会,喝酒并且大声唱摇滚乐,手拉着手挤在骄傲月游行的队伍中,在公园投喂鸭子,和对方的朋友、兄弟姐妹、父母见面,成功地帮助埃雅雯和费那芬认识了彼此,被前来寻仇的猫团团围住(阿耐瑞坚定地向猫们宣布:“You Shall NOT Pass!”)。最后他们决定结婚。

八月份,他们在提里安举办婚礼,在木芙蓉层层叠叠的粉白裙裾下接吻,在那个无云的、明亮的月夜交换了誓言。随后他们飞往希斯隆继续学业,在湿冷多雾的、陌生的北贝尔兰定居下来,粉刷墙面,铺平地板,挑选、打造了家具,在院子里种下龙胆和雪片莲。等到阿耐瑞在掌声中通过答辩,拿到她的天文学博士学位时,他们的窗下盛开着这些紫色和白色的花朵,在少见的晴空下,她们摇曳的影子倒映在夏日轻薄浮动的窗帘上。阴沉的十一月,他们从茵迪斯的一通电话中得知芬威意外过世的消息。那时阿耐瑞怀上芬巩已经两月有余。

劳玟开着车到机场接他们。她的两颊和下颌上保存着一种颇为忍耐的神情,疲惫在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照亮了她的脸庞,这使得她看起来于他非常熟悉:然后芬国昐突然意识到她是多么像他自己;也就在这一刻,芬威的死终于在冷空中凝结成沉沉而坠的雨滴。他们沐浴在那从他们的血管里汩汩流出的雨中。

“我会在家留一个月左右。”他说。

“我明白,”回答他的是劳玟的叹息,“如果妈妈需要,我会搬回家住。”

他们都心知茵迪斯宁可一个人住:她欣然欢迎着日渐一日渗入生命的寂静,像一棵习惯了春风的树,不再因此摇动手臂和心。轿车转过弯,驶入熟悉的街道,仍旧是砖红的人行道,白色的屋墙,芬国昐能回忆起走在这条街上每一步的感觉,冬日的云堆叠在屋顶上,依然如旧。

“英格尔多什么时候到?”他问出又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成年人的又一个奇怪之处。

“他和埃雅玟的飞机明早9点落地图娜机场。芬迪斯今晚,她从维尔玛过来,更近些。”劳玟望着后视镜倒车入库,动作熟稔。车辆熄火了,车内响起解开安全带的咔哒声。芬国昐抢先下车去抬行李,正在这时,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陌生而熟悉,好像听见一个童年的朋友突兀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在岁月的透镜中弯折。一双幽暗的青色寒火般的瞳,动物的,非人的,羞怯而令人不解地注视着他。像悄然藏身云中的月亮,睁着狂野的白色的眼。他四下搜寻,在找到那个形象前已经领悟到答案:是猫回来了。 


他们在老房子里挤挤挨挨地过了一晚,少时的小床已不适合如今的身量。阿奈瑞和劳玟睡在他和费纳芬原先的卧室里,而他在沙发上凑合着躺下,正对着落地窗,米色的窗帘在夜风中轻轻摇荡,偶尔送来几抹苹果树郁郁的影子。茵迪斯起床去厨房里烧水时他醒过来,5点13分。天蒙蒙亮,稀薄的寒气吻着他颈侧的皮肤,庭院笼罩在银灰的晨曦中。楼上卧室里,他的姐妹和妻子似乎也醒了,他听见轻微的、絮语般的脚步声。茵迪斯从厨房里出来,将杯碗一一排列到餐桌上,抚平那稍显陈旧的红白格子纹桌布,一种巨大的冲动席卷他的全身,像一股热泉穿过他胸口,要他去拥抱他的母亲,像她用纤细苍白的手指抚平布料上的褶皱一样,要他去抚平她的时光。于是他这么做了,她的手掌像树叶一样安宁地吹到他肩头,他听懂了风的细语,别怕,她说,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你的。母亲,他答道,我并不害怕,因为一切都为我们所共享,永远。永远。永远。

他感到承诺的重量拉扯着喉咙和眼睛。烧水壶发出“叮”的一声响,水开了。茵迪斯松开双臂,挽着他的手,他们肩并肩走进厨房,她开始支使他取茶叶、煎蛋、准备早餐。热茶的香气很快飘散开来。阿奈瑞为茵迪斯的黑纱簪上白色玫瑰。劳玟和芬迪斯的胸前戴着康乃馨。她们的脸庞上有一种隐秘的珍珠般的闪光,好像佩戴着一个坚实稳固的凭证,一个贵重的勋章。费纳芬和埃雅玟也到了,敲响老房子的木门,他们的金发和银发上流落着肃穆的晨光。于是他们简单地相互拥抱,然后出发,两辆汽车载着茵迪斯和她的六个子女。

芬威将在提里安以北的佛门诺斯公墓下葬。

他们最先到达。而葬礼的宾客数量并不少。芬国昐的父亲生前从政,支持慈善,主持过图娜大区的公共福利院项目,为老人和失业者的免费医疗计划站上演讲台,然而最终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正是一位78岁的独居老人,因为突发癫痫使车辆失控。他们告诉芬国昐,他送去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大脑死亡只是5分钟之后的事。提里安市政府在一通及时的电话中深表遗憾,并且希望能以议员芬威·诺多兰的名字成立慈善基金会,将派代表与他们洽谈,芬国昐相信在葬礼上与他握手的众多陌生面孔中应当有一位。他从未料到他父亲的葬礼上竟有这么多陌生人,而芬迪斯在他身侧与他们拥抱,她才是家中继承了父亲事业的那一个。

那个由芬威与茵迪斯年长的子女共享的秘密还存在于他们中间,像一座浅绿的小山。那个陈旧的故事,那个女人的名字,是一条蛛丝小路,在茂密的林中明灭。

他遥遥望见了猫。

有着黑珍珠般毛皮的猫,如同一幕无月无星的恒久之夜,庄重地远望着葬礼的人群。芬国昐惊异地预感到它的瞳孔是冷冽的铁灰,然而这银灰的金属却在两星炽火中熔炼。下一刻,那两颗燃烧的恒星转向了他。

幻觉将他俘获。某一张陌生人的脸孔一晃而过,消失在人群的肃穆之中。那双眼睛——猫的眼睛——却已经在空气中烧出两个冒着青烟的洞。仿佛死者听见号角从地底起身。秘密揭开如雾的面纱,轻轻张开紧闭的双唇,他甚至能嗅到她那些尚未吐露的话语腐烂的气息,一朵玫瑰天长日久的尸臭。无意识地,他牙关紧咬,望向他父亲的棺椁。某样东西令他心悸不已:在他们为逝者献上的纯白鲜花中,突兀地蹲坐着那只黑猫。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芬威·诺多兰生机已逝的面容,直到棺盖合上,他们一铲一铲将泥土盖在棺木上,将他送入大地幽深的口中。   


***

阳光明媚,他坐在后院里,惬意地感受到青草细细软软的手指拂过小腿和脚踝,拉丁语课本摊开在膝上,不过只有飘落的苹果花乐意一读西塞罗的名句。O Tempora, O Mores. 芬国昐百无聊赖地想象着那位演说家激昂又庄重的苍老面孔,他将要用言辞对敌人掷出辛辣有力的一击,喀提林,到底你还要把我们的耐性滥用到什么时候?就让那群吵吵嚷嚷的罗马老头去消化这些警句吧,而不是他。芬国昐悠闲地向后靠在树干上,花叶间漏下来的阳光令他稍稍眯着眼睛。他的手指上滑过一阵如水的暖意。

他惊讶地低头。

那是它。

芬国昐发誓永远不会再得罪的猫。那只猫。百分之一百确定,无疑,肯定。

它似乎根本不在意这里有个偷闲晒太阳的人类,自顾自地从他手边流过去,像一条蛇,不过非常温热,并且毛绒。

芬国昐几乎是惊奇地看着它。他模糊地意识到这是芬威两个礼拜前从宠物店抱回来的家庭新成员,在晚餐桌上郑重其事地宣布,其煞有介事的程度,好像是在给一位王子加冕。芬国昐对猫向来有奇异纠结的感想,介于倾慕和不以为然之间。而猫似乎将他一眼看穿,以一种叫他恨得牙痒痒的典雅仪态向他投来慢悠悠的一瞥。芬威完全不顾儿子僵硬的手指,将猫推在他的怀里,附赠欢快的笑语,阿拉卡诺,小孩子还是要活泼一些。芬国昐用尽全力表现得满不在乎,打定主意不向母亲的方向看哪怕一眼。猫蹲在他膝头,灰色眼睛幽幽闪烁。

事实上,芬国昐确信比起成为他的家庭新成员,它对他的拉丁语课本更感兴趣。它的尾巴似有若无地停留在印刷出的墨字上,向他指出苹果花瓣们偏爱的句子:……,到底你还要把我们的耐性滥用到什么时候?

芬国昐可以向瓦尔妲发誓这是挑衅。他不应该和猫置气。但是芬威把猫当作他最喜欢的儿子。还有她,银发的她,喜欢猫的她。他不应该和猫置气。但是她的儿子如果降生在世上,想必很活泼快乐。他不应该和猫置气。

但猫幽深地看着他,狡黠地闪动眸光,皮毛如无瑕月夜。它傲慢无礼得像是荷马诗中的天神。芬国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一把抄住猫的肚子。 


战争以双方各自认为的惨胜告终。

猫带着被人类呼噜的屈辱一溜烟窜进了草丛,附赠给芬国昐长达十分钟的嘶声大叫,根据芬国昐对猫语的浅显理解,大致内容包括对他人格的无差别攻击和对他人生的无死角诅咒。

芬国昐脖颈被猫一拳击中,留下一道浅浅血痕。但真正的创伤是随之而来的五针狂犬病疫苗,以及茵迪斯的严格禁令。他母亲的威严通过电话线笼罩着整个房子,连芬威也因为监护不力而难逃一劫。她平静而恐怖的声音消失后,芬国昐和他父亲面面相觑。良久,芬威·诺多兰挤出一句话:阿拉卡诺,别和小猫计较。

他挠挠头,又说:这样吧,我替你和他说说,你们握手言和,好不好?

芬国昐不由得说:爸爸,到底谁是你的儿子,谁是你的猫?然而他生性自持,自尊很高,最终还是生生把话咽下了肚。芬威很快顶着猫进来,仍由猫撒痴撒娇地踩他头发,对着芬国昐咧开嘴角:来,我们郑重一点,到小花园你妈妈最喜欢的两棵树下面,举行和解仪式。

芬国昐涵养很好,即使在此种场合依旧能表现得相当端庄。费纳芬在二楼窗口偷偷看到案发到庭外和解的全过程,一边暗自乍舌,一边笑得胃部地震。

绿草如茵,苹果树枝繁叶茂,一树芬芳。在芬威欣慰的微笑中,芬国昐缓缓向猫伸出手,不情不愿地将掌心向上翻转。芬威拼命向他使眼色,眉毛几乎抽筋。

虽然我们是一人一猫,芬国昐说道,但在我心中你是百分百的家庭成员。我先前所承诺的,现在实践。我原谅你,不再记恨过去。但愿不再有新的不幸分裂我们。

薰风轻动,洁白花瓣摇落如雪,落在芬国昐掌中。

猫用灰色眼睛打量着他的誓言。

喵,猫说,喵喵。

它把一只前爪搭在他的手上。

猛然间,猫的身体扭曲起来,它的脊背以一种不可实现的方式高高拱起,好像它不知何时吞下的巨兽开始在腹中膨胀。芬威消失了,庭院消失了,他们的家也消失了。血肉赤红致命的舞蹈挤走了每一点每一滴空气,芬国昐如溺水之人般喘息着,摔落在两颗燃烧的恒星中。一个黑发陌生人的面容在夜雾中显现出来,似乎刚刚脱掉了一件名叫猫的衣服。他的额头与芬威·诺多兰如出一辙,鼻梁与下颌却有着不自然的完美轮廓。他张开嘴——如果那可以说是嘴——说出一个名字。一片空白的轰鸣。 

***


芬国昐从梦中惊醒,脊背被冷汗打湿。凌晨两点四十三分。他慢慢从沙发上起身,努力不令他聊胜于无的床铺发出声响。落地窗外,母亲的花园寂寂地浅眠。苹果花却不要命地热烈开放着,团团雪白,如同云母青玉。芬国昐的心跳几乎停止。就在树下,踩着一地落玉,猫尊贵地向他走过来,双眼幽幽闪光。阿拉卡诺,有个声音说,你难道相信父亲之死只是个意外?

他猛地回头。芬迪斯站在楼梯上,忧伤地看着他。她的眉间压着一座愤怒的冷峰。 


***

讣告

西贝尔兰检察长芬国昐·诺多兰因车辆事故意外去世,享年五十五岁。

谨此讣告。 


***

强光猛然爆发。庞大的、恒星般的茫茫白色在刹那间,将一切堙灭。疼痛也堙灭了。芬国昐的眼前却还最后留存着二十五年来梦中的幻影,燃烧的眼睛,火的注视,比真实更真实。它迅速地闪烁,挣扎,溶解,像蜂鸟振动了一下翅膀,又似乎是告死天使轻拂而过的羽翼。 


芬国昐流了很多血,他的感官和思维却神奇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捷、越来越放肆。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自己躺在哪里,躺在何时何地的潮湿暮春之中。他不能转动的眼睛看见左后方红底白字的标识:07号公路。一只公鹿在远处的矮灌木丛里注视着一具失血的身体,庄重地保持夜间的静止。一群野山雀扑拉拉掠过北方深青色的山脉。晦暗的月亮下发生着一切。

他死了。有人杀了他。他曾出生在世上,在一个天空高远而晴朗的日子。他的凶劫也曾出生在世上,哭声响亮,生得很健康。他看到这些事周而复始地发生,周而复始地消亡。太阳。月亮。一群蝴蝶用六个代际飞越两万公里。一条河流死去,人们走在它的尸身上朝圣。一位诗人写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他死了。血液、空气和生命慢慢地把自己从他身上揭开,轻盈地跃到深蓝的空中去,好像最后一层厚重幕布卷起:演出终于结束了。世界变得空阔——世界是一个撤下道具和演员的舞台,前台的灯光已经暗下来,后台的声音变得喧闹。他们叫他快点到后台去换衣服,卸妆,去等着收到他赢得的花束。他站在舞台边缘,望尽剧场中的一切。每一幕戏他都已演完,每一句台词他都已讲完,他既然不希求观众的掌声,也就了无遗憾了。极其缓慢、极其残忍地,他感知到自己血管中发生的最后一次退潮。记忆如同金沙般附着在干涸的血管里,他一一验看过后,便任由它们从掌中滑落:好的、坏的、不好也不坏的。

唯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顽固地留在他手中:芬国昐一生从未得到猫的喜欢。真奇怪,这件事早早被他搁置在角落,却在此刻又被翻找出来,掸去灰尘,重见天日。这真是件毫无道理的怪事,猫凭什么要喜欢芬国昐呢?又凭什么不喜欢芬国昐呢?双方都拿不出一条证据,一个理由。可是世上的事,并不因为理由的隐秘而不去存在着,只是猫和芬国昐都不能去注解而已。

如此说来,他并不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猫,遂遭受一辈子猫的报仇。芬国昐在最后的神思中悠悠地想,这样不是很好吗?那从天而降的、海枯石烂的、不大不小的不喜欢,不过是命该如此罢了。 



End




最后,作者的胡话,

盘老师这种逻辑严谨秉性坚定心如烈火的美丽之人就应该遭遇某种毫无道理的、更古不变的、不大不小的、命中注定的遗憾。一生中的功勋和失败都问心无愧,只有不可解的劫数才是命运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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